等候的時分,在書架上輕輕拾起了這本馮內果的《時震》(Timequake),純粹是熱愛時間相關的議題,在此之前,我完全沒看過他的書。
原來,這是他自己視為封筆的著作,在歷時十年的嘔心瀝血後,一九九六年,馮內果毅然抛下了十年的心血結晶,一切重新來過。終於,七個月後,這本書誕生了。
封筆之作啊?!作家為自己的寫作生涯做出何種終結?有意思。
還來不及讀進內文,唐諾的導讀總是那麼吸引人,馮內果自己寫的前言更是打動了我。
他提及海明威的《老人與海》,做了這樣的詮釋:
海明威於一九五二年在《生活》(Life)雜誌發表了一篇中篇小說《老人與海》。這是關於一個古巴漁夫八十四天都捕不到任何魚的故事。後來這個古巴人捕到一條巨大的馬魚林。他殺了這條魚,並且將牠綁在小船旁。在他的船靠岸之前,鯊魚已經將魚肉啃噬得只剩下骨骸而已。
這篇小說發表時我住在鱈角的邦史戴伯村。我詢問過附近專業的漁夫對這個故事有何感想。他說書中的主角是個白癡。他應該剖下肉質最佳的魚肉,儲在船底,將剩下的殘骸留給鯊魚。
也有可能海明威心目中的鯊魚就是書評家,他們並不十分中意他十年以來的第一本小說《渡河入林》(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),它比《老人與海》早兩年前出版。就我所知,他從未如此說過。但是那條馬林魚有可能代表那本小說。
那麼,海明威筆下的漁夫和鯊魚,和馮內果這本著作的關係,又是什麼?
他提及這本書寫作時的困境,以及在一九九六年夏秋之際近乎是砍掉重練的決定,他挪用了第一版的部分概念,再造第二版。他是這樣看待那時的困頓,與而後的再起:
我花了近乎十年的光陰在那條不知感激的魚身上,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。它甚至沒有資格讓鯊魚嚼。我最近剛滿七十三歲。我母親活了五十二歲。我父親活了七十二歲。海明威幾乎活了六十二歲。我活得太久了!我該怎麼辦?
答案:切下魚片,將其餘的部分丟掉。
(中略)
我偉大的大魚,已經發臭,取名為《時震》,讓我們視之為《第一次時震》(Timequake One)。並讓我們將這部,過去大約七個月以來,思緒與經驗之精華混合熬成的一道燉品,視之為《第二次時震》(Timequake Two)。
可以嗎?
可以嗎?這個問句落在此處,真是千言萬語,千頭萬緒。
(天哪,這不正是我的處境嗎,已經發臭、甚或根本不足為鯊魚啃噬的魚...)
又,在壯士斷腕之後,馮內果延續了第一版的核心,也就是"時震"的概念。他預設在某一次的時空失序之中(靈感可是來自千禧蟲危機?),所有人被迫回到了十年前,將這十年重頭再過了一回,不幸/也幸運的是,這十年的時光並無法隨意更改,沒有一個人能夠更動過去的任何一項決定。他寫道:
《第一次時震》的前提是一次時震的發生,由於時空連續體突然失常,使每個人與每件事將過去十年所做的一切完全重複一次,不論好壞與否。這種似曾相似的經驗要持續十年之久。你不能抱怨生活總是老調重彈,或是詢問是否只有你即將瘋狂,或是「大家」是否因此而即將瘋狂。
如果你第一次的十年期間沒有說過某句話,那麼你在時光倒流期間絕對無法說出這句話。如果你第一次的時候無法拯救自己或心愛的人的生命,那麼你在時光倒流時也辦不到。
我讓時震在剎那間所及一切事物從二00一年二月十三日拉回到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七日。然後我們所有人歷經艱辛才回到二00一年,每分鐘、每小時,每一年都一模一樣,再次賭錯了馬匹、再次嫁錯人了、再次染上淋病。儘管提出來!只有人們回到時震侵襲的當時,他們才能停止當過去的機器人。如科幻小說家Kilgore Trout所言:「唯有自由意志再度闖入之際,他們方能停止在自己所建構的障礙賽上奔跑。」
哇喔,讀到這裡我已經無法呼吸。
完全進入作者的假設情境,止不住地開始幻想,「時震」發生之時,所有的一切都重新來過,每一分每一秒都將如何真實,然而包括你我在內的每一個當事人,卻沒有任何可以重寫過去的能力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事情再一次重複,再一次獲得又失去,再一次相遇又分離。光是這樣想著想著,我就受不了了。還好,作者如此慧黠,他在前言就已經提示了,「只有人們回到時震侵襲的當時,他們才能停止當過去的機器人。」,這樣的狀態終究是會被解除的。
因時震而回溯的十年之中,在沒有自由意志運作空間的前提下,人們無法對任何一段時光有所偏愛,分秒都像音階無意義、無差別待遇地復返,無論"前往過去"、還是"回到未來",全然無濟於事。不會有所謂的悔不當初,也何需爭論遺憾與後悔究竟是哪一個好。
無從選擇的十年時光,是會令人更安然活在當下,或者更懷念能以自由意志操控/選擇生活的日子?
在時震效應解除之後,活在"後"時震時代的人們,會有什麼樣的領會?(看完小說之後,讀者是否也彷彿進入了後時震時代?)
小說的預設太迷人了。
"機器人"這個關鍵詞,在這段文字中不斷地放大。我想作者有沒有可能是在提示著我們:
無論時震是否只可能發生於小說之中,請不要再當過去的機器人了。
或許,在當時當刻的我們,就已經做出了在那些情境與背景之下,唯一可能的決定,是不?
過去的,就讓它過去。走遠的時光,離去的人兒,都用默默的形式提示著我們,不必追。
一瞬間,截至看到書之前我都無法做出決定的事情,卻清晰地有了答案。
還陷在想像裡面無法脫身,朋友的來電聲嗡嗡拉開了我。
現代人的生活步調是這樣斷裂,場與場、角色與角色成功轉換,心情卻沒來得及跟著調整過來。
短薄的小說前言化做未斬斷的絲線,輕而細長地掛在赴約的腳步後頭。
看著久違的朋友,我很開心,但是表情似乎是僵的..怎麼會這樣..。
不好意思,我可愛的朋友,如果今天笑得不夠燦爛的話。
即便如此,我很感謝這個時機點讓我遇到這本小說。
小說內容好不好看,看完再說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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